GT4T 开发者自传:谁不是在迷茫中寻找前程

第一章:毕业生

我是一名毕业于内蒙古一所工科学校的文科生,学英语的,科技英语,简称科英,其实还是英语,和科技唯一能沾上点边的是课程里包括为期一周的“金工实习”——刚百度了下,是“金工”不是“精工”——学习内容是在车床上磨出一个可以砸核桃的小锤子。

1996年夏天,我的毕业季。那会儿大学免费,大学生还很少,毕业包分配,遍及经济和生活各个角落的公有制还没谢幕,而外企已开始试探着进驻。可那会儿我还是个宝宝,长这么大,就上学了,至于如何走向社会,做个“社会人”心里完全没谱。面对未来,心里的迷茫和惶恐和今天的毕业生没什么两样。

其实那会大学不光免费,蒙古族的学生每月还能领到点零花钱,毕业后还可以心安理得地等学校给你分配工作。不过市场经济已经开始活跃,等着学校分配似乎是件丢人的事,考研还不流行,也很难考,同学们首选去向是去找工作。坐火车,去北京,住地下室,挤摊位,递简历,一阵兵慌马乱之后,大家都找到了工作,而我还没有。科学家说人类面对恐惧的时候,会逃跑、战斗或任人宰割。我就是既不逃跑、又不战斗、直接躺倒等死的那个。

把我解救出来的是我考上了研究生的消息。上研究生,可以让我不再用面对不定的未来,继续熟悉的生活——这是我考研的唯一原因和全部意义吧。至于能学到什么,自己是不是喜欢学,以后会怎样,都不是我要考虑的。我的记忆,除了发生过的事情,还有过去的感受。如今每次听到考研学生数目年年攀高的消息,我心里都充满同情,因为我记得毕业生的那种强烈的迷失感。

第二章:暗淡的日子

上研究生,毕业留校当老师。这么多年我一直与我工作的地方保持着疏离,我不认同它,也不认同所谓的学术。“不认同,就不要继续服务于它,” James Joyce 是这么说的。但我没有离开的勇气和执行力,在安稳和不确定性之间,我一次次地选择了安稳。

无论评职称的压力有多大,我都不愿去写论文,不是不会,是不愿意。就在我面对压力再次既不逃跑、又不战斗、直接躺倒等死的时候,救星又出现了。这次是技术进步。那是什么把一个文科生、英文老师在他人生过半的时候逼成了码农了呢?答案是:缺钱。

“一件事情引向另一个事情,”乔布斯说。我走向码农的路径,总结起来就是:缺钱->做翻译->写翻译软件。

2006年,学校的一个系搬迁,我随之来到了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。在内地,学校小有名气,我也跟着沾光,一到周末就跑出去给娃娃们上课,收入稳定。可是到了新城市,教英文的活找不到,就开始动做翻译的心思。千字50块,做了有一整年吧,做到人都傻了。后来开始上 proz.com,参加竞赛,得了冠军,出海随即取得突破。

根据 dallascao.com 上有关“Google Translate for Translators” 回帖的记载,GT4T的历史可以追溯到 2009年。开始写 GT4T 时,我其实只有点写 Word VBA 的经验。第一版的 GT4T 自然是个 Word 插件。那会机译基本上只有 Google,还是基于短语的,神经系统还不存在,Trados 还只是一个 Word 插件。Ctrl+j 这个快捷键从此诞生了,为什么是 Ctrl+j?当时最主要的考虑还是避免与 Word 现有快捷键冲突。本来是写给自己用的,后来就动了卖一卖的念头。说干就干,直接花钱在 Google 和 proz.com 打广告,所谓一阵操作猛如虎。

说着轻巧,开发是辛苦的,尤其对于我这个门外汉来说。其实多年来 GT4T 的收入一直就那么一点点。从2009年起,我一边做笔译,一边学着写代码,一边上着课——我那会其实还是教研室主任,大领导,经常坐主席台的。中国传统上一次当官,一辈子的荣耀,下次见我,请叫我曹主任。劳累、困顿、暗淡、沉闷,就是我的生活。一次开会我坐主席台打瞌睡,中间的大大领导说“反对的举手”,我在打盹中惊醒,把手举起来了。此事一时成为美谈。

2010年后开源社区开始发力,我惊喜地发现,做开发我所需要的所有工具都是免费的。随着我的编程技术的进步,GT4T 逐渐被搁置——我又开始了另一个更赚钱的项目。到了2013年底,我缺钱的情况终于得到了改善。

钱不太缺了,头发没了。我没有秃顶基因,但熬夜和劳累开始在我的后脑勺上画圈:学名这叫斑秃,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个。那时的我,超重、斑秃、过劳、不自信、亚健康,毫无魅力。

第三章:重生

2014年,我去了欧洲,第一次被生活所惊艳。我终于发现,生活本来可以如此美丽。代码不写了,翻译不做了,几乎每晚都步行穿越城市,到老城听歌弹琴唱歌跳舞聊天。一个月暴瘦20斤,身轻如燕。本来是去教汉语,结果自己的英语说得溜得连妈都不认识了,回国后约会,聊天时汉语长句硬是组织不出来了。

咣当着的电车蜿蜒着穿过窄窄的街,忽高忽低,大树从两边庭院里伸出花枝,阳光穿过树枝,在四面透风的,里外都布满乱涂乱画的旧电车里洒满了斑驳的花影。旁边的少年少女在亲吻,我也有我的女学生陪着。我的青春,又回来了。

不,我哪有过这样的青春,该有的青春被学校毁了,该有的生活被组织毁了。也不全怪它们,分明是我从未学会生活。

第四章 毕业

回国后我继续着欧式欢乐生活状态,周周派对,还经常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去酒吧弹琴唱歌。两个项目都被放在网上自生自灭。2017年,二娃出生,我又缺钱了。这时机译技术已经发生了质的突破,ProZ 上的译员们开始谈论 DeepL,资本开始重视机译,国内互联网巨头也纷纷入局出了自己的机译。我意识到这东西有做头,于是又停下音乐,捡起了 GT4T,开始昏头昏脑,没日没夜地开发。我开玩笑给老婆说,每次我努力工作的时候,往往也是夫妻关系出现矛盾的时候。是啊,谁愿意跟一个脏兮兮,晕乎乎,跟块家具一样,订在电脑上一动不动的家伙过日子呢。好在我从以前的经历中学到了教训,再加上一个善解人意的新媳妇,每次进入工作的病态癫狂状态时,都会有所警醒,做出调整。

GT4T 的任务是走完机译的最后一公里,让机译更加易用。做机译应用的好处是,当机译水平提高,GT4T 的品质也自动跟着提高了。过去两三年来,随着机译水平越来越高,越来越受重视,产生机译依赖的新老译员越来越多,GT4T 的销售额也随之稳步提高。2019年初,我开始了文件翻译器的开发,到了今天,GT4T 翻译器已经能能够翻译近20种文件格式,并在处理 TradosCAT 格式的文件时完整保留行内标签,即使用户所选机译不支持标签处理,GT4T 也能够根据原文中的标签修补机译返回的译文中的标签。文件翻译器的出现进一步增加了营收,同时 GT4T 也由一个单一面向译员的效率工具,变成了一个译员、翻译公司及翻译终端客户都可使用的完整的机译解决方案。稳定的收入给了我足够的信心来全职投入 GT4T 的开发和运营。2020年底,我成立了公司,算是给自己建个组织来安身立命吧。

我还没告诉你我其实曾经还是个 “学术新星”呢。我的大学和硕士论文都是优秀论文,当然其中有运气的成分。先抬个大神壮壮胆,上研究生期间,我跟着导师学乔姆斯基(Avram Noam Chomsky)。我不算笨,学得还可以。但随着看的论文越来越多,我越来越意识到,我所学习的所谓学术,就是“做”学问而已。娃儿们学得一套理论黑话,找个目标(语言现象、文化现象、文学作品)往上套,套一个出一篇,套娃游戏越玩越熟练,发表的文章多了,年纪到了,就成教授了。一次我导师的导师来做讲座,属于大神级人物。讲座中大神把其他各大师的研究成果挨个批评,有理有据,滴水不漏。后来我参加了他的论文集的翻译,发现老先生的一生建树就是找其他大师的漏洞。就像在垃圾堆里找了一堆垃圾,然后挨个证明这些东西确实是垃圾。他确实成名成家了,但这是值得一生去做的事情吗?

信念崩塌,于是我的学术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。像我这样,不写论文,不参评职称,连职称考试都要翘的,在大学里呆不下去。终于有一天,我的年纪也到了,混吃等死的日子也过到头了。我不爱学校,但对外面世界的恐惧,让我不敢离开。从7岁开始,呆到47岁。2021年,我终于要毕业了。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说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 这时的我,像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的坐了一辈子监狱最终被释放的 Brooks,《辛德勒名单》片尾被解救的一群犹太人一样,走出牢笼,一片茫然——我该去哪呢?我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,但心里仍是那种熟悉的惶恐和迷茫。

作者:DallasGT4T 开发者。GT4T,致力于走完机译的最后一公里,让机译更加易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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