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话徐穆实:“我不是唯一被他者化的人”

Bruce Humes徐穆实)是美国翻译家,从事中文翻译二十余年,主要关注中国非主流文学作家。其代表译著之一,是迟子建获奖小说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的英文译本(The Last Quarter of the Moon),该译作由企鹅兰登书屋重新发行。他熟练运用多门语言,在中国从事出口培管师三十余年,为出版社提供B2B杂志发行服务,同时进行小说翻译工作。2015年离开大陆后,曾在台湾、马来西亚、坦桑尼亚和土耳其等地生活,期间未间断汉字文化圈相关研究。

Humes是著名中文翻译家。他表示自己对中文的兴趣,源于两部截然不同的作品:一是毛泽东的早期文章,尤其是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》,二是《道德经》。Humes解释道:“前者作品中,青年的理想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运动吸引了我;而阅读后者时,我震惊于道家哲学的英译本非常拙劣可笑,译文可能和原文有很大出入,这让我萌生了学习文言文的想法,我想去解开这个谜团。”

Humes最著名的小说译作,应该是卫慧的《上海宝贝》(2001),和迟子建的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(2005)。后者在出版10年后,上个月由企鹅兰登书屋重新发行,并被纳入“生态小说”类别,因为该作品反映了中国东北黑龙江省鄂温克族的命运。

Humes目前定居土耳其,他向我们讲述了他的工作近况,以及从远方看中国的感想。

2015年您为什么决定离开中国?从那以后您一直在哪里生活呢?

2013年,我从中国出发前往土耳其,打算在那里休整一下,并学习土耳其语。那时看到年轻人都涌上街头,我没料想到会遇到盖齐抗议运动这一历史性事件。起初游行是为了抗议将伊斯坦布尔的盖齐公园改建成购物中心,而后演变成反对时任总理雷杰普·塔伊普·埃尔多安的统治,现在他已经成了总统。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,让我回想起 60 年代美国的权力归花儿抗议活动。或许是在土耳其的生活充满了活力,以至后来回到中国时,面对缺乏批判性思维的生活环境,我感到有些不适。总之,是时候离开一个我早就称之为“家”的国家了。后来几年我在台湾和马来西亚之间往返,现在回到土耳其,打算继续学习土耳其语。

离开中国后,您一直忙于翻译书籍、散文和节选摘录,为什么选择自由译者的生活?

肯定不是为了赚钱!我逐渐意识到,从事商业出版物内容和人员管理,让我没有精力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:写作,写我认为重要的事情。我在汉字文化圈相关领域内浸淫了30多年,从事过翻译等工作,我现在想拓展的方向,在很大程度上和我的工作经历有关。例如,我现在醉心于翻译《我心归处是敦煌》,作者是女考古学家樊锦诗,她将50年的生命都奉献在沙漠中,致力于保护和记录莫高窟的佛洞。

2009年起,您开始写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博客文章,此后内容不断扩展,囊括了非洲文学和阿尔泰民族文学等主题。是什么将您带到了这些领域呢?

其实是一个顺其自然的变化,作为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,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“他者化”的人。我创立了自己的博客Ethnic ChinaLit: Writing by & about non-Han Peoples(又名 Altaic Storytelling、非漂),去探寻壮族、鄂温克族和藏族等少数民族如何看待主流的汉族,汉族人如何看待其他民族,及其在当代小说中的体现。在此过程中,我决定尝试一种在中国边缘地区使用的非中文语言。也许是因为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北方人,所以我选择了阿尔泰语,该语类包括了通古斯语(例如满语、鄂温克语)、蒙古语和突厥语(涉及从新疆到各斯坦国再到土耳其地区)。

我之所以整理了非洲文学翻译双语数据库,是因为中国正在努力探寻非洲的矿产资源,我想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“文化进口”。所以我决定尝试量化这一问题,截至目前,我的数据库中包含了 100 多位非洲作家的 270 部作品。

2012 年您翻译了迟子健的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,现在该译作被重新发行,并被收录进企鹅兰登的Vintage Earth系列,10年过去了,您有什么感触吗?

我觉得这本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意义。一方面,它强调了孤立的原住民(例如当下亚马逊丛林原住民)在与“入侵者”打交道时所面临的挑战。但这也为“现代”社会提出了非常重要的问题:鄂温克人离开僻静的山林,是为了给他们的孩子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吗?他们是“生态移民”(中国官方称谓),是因为他们的传统栖息地遭到破坏而迁徙吗?或者说,他们是生态难民,是被迫迁移到“受教化的定居点”,以便于原栖息地大规模伐木工程吗?从本质上讲,栖息地破坏、生态迁移以及前工业时代的人们为适应 21 世纪而进行的抗争,都是适时的话题。该作品的重新定义,使其进入了热门的生态小说类型,同时和“中国多民族”主题拉开了距离。

您曾说这是您最引以为豪的译作,为什么呢?

我的第一部译作是《上海宝贝》(2001 年),英文版成了畅销书,然后也有了十几种语言的译本,这部译作似乎给我贴上了“软色情”译者的标签。即使到了今天,感谢这部译作,还有一些所谓客户仍在联系我!我很享受将主人公 Nikki 的撩人恋情和她的性爱Übermensch(超人说)带到英语世界中,这本书或许很有趣,但它称不上是伟大的文学作品。而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的背景设置在20世纪,这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,以第一人称叙事,让读者置身于一个鄂温克妇女的脑海中,她在日本侵略战争中幸存,在汉文化的强势影响下挣扎。

您曾经历过的90年代到本世纪初,被许多人认为是独特的自由时代。您如何看待如今中国重新巩固集权体制?

如今的监控社会让我不太适应,因为以前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中国最乡野的地方度过,那是深圳郊区的一个小镇。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,只要不关心政治,你几乎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。我认为,这种乡野西部的氛围在 2008 年北京奥运会前夕开始转变,那时的中国强调“维稳”。到 2015 年我离开时,外国人必须向有关当局申报他们的住址,否则无法继续在中国生活,而这是我很少会费心去做的事。我觉得深圳的监控体系很高效,虽然我离开时那里已经遍布摄像头,大多数居民仍然可以自由地生活。但如今应该有所变化,为了对抗疫情,当局想要完善24/7监控体系。

除了学习土耳其语和继续翻译工作之外,您未来还有什么计划吗?

大概到2023年,我打算穿越斯坦国。去看看突厥语方言从土耳其到乌兹别克斯坦的不同之处,这会很有趣,但更重要的是,我想去寻找古代突厥故事愈发稀有的各类表演形式,比如史诗Dede Korkut(科尔库特之书)Manas(玛纳斯)Koroghlu(科罗格鲁)hikaye(民间浪漫故事),和dastan(英雄故事)。如果有时间,且能遇到一家好的出版社,我也想翻译郭雪波的《蒙古里亚》,这是一部具有巧妙颠覆性的作品,我非常喜欢。

本文首发于SupChina,作者为东亚研究者Thomas Bird,为《南华早报》、《地理杂志》和《卫报》等多家刊物撰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