译者的内疚

“译途中,内疚之情如影随形。”

三月,葉晉瑋(Eric Yip)凭借《擦音》(Fricatives)一诗脱颖而出,成为英国National Poetry Competition历来最年轻的得主。这首成熟的诗歌引发了世界各地香港人的共鸣,我也不例外。

我从《卫报》上的一篇文章得知Eric获得大奖的消息。文章首先介绍了获奖诗歌。萨拉·沙菲(Sarah Shaffi)写道,“ 《擦音》利用语言的概念,探索了殖民主义、种族及移民问题,流露出港人与乡离散,无所归属的内疚之情。”

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本能地被一个刺眼的单词吸引:内疚。

文章结尾处,内疚一词再次出现,这次则引用Eric本人的发言。在介绍创作过程时,Eric说,“我几乎会感觉到一丝内疚,因为在用英语创作,书写香港,书写自己的家乡,书写自己的文化时,实际上一直在从事翻译工作。这是我深刻感知到的问题,也是我想探索的主题。”

“译者的内疚”是我长久以来想要探索的话题,Eric帮我找到了最合适的语言。

我是一名译者,来自香港,现居美国,在此工作。我对Eric所描写的内疚之情感同身受。在回应获奖一事时,Eric说,“诗里肯定有幸存者的内疚之情。香港正在经历史上最大的移民潮,但并非所有人都有办法移民到别的国家。于我而言,能够写出这首诗都是一种特权。”

于我而言,能够用英文翻译也是一种特权。我2015年离开香港,到美国学习英语文学。在香港历史上最动荡不安、最令人心碎的时期,我没有回家。反对《逃犯条例修订草案》运动爆发时,我正从芝加哥的大学毕业。2019新型冠状病毒在香港首次爆发之际,我仍在美国定居,母亲一直跟我说不要回家。那时,我在阅读和翻译香港诗歌,甚至翻译了几首跟抗议和疫情有关的诗歌。但这无法消解我因离开香港而感到的内疚之情。有时,打开手机的天气软件,会自动显示香港的天气。我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香港,因为总是显示下雨。这让我想起裘帕·拉希莉(Jhumpa LahiriWhereabouts里的一篇文章,文中年轻的女士对主角说,“你的城市总是下雨。”主角回道,“那儿再也不是我的城市了。”

Eric说会因“翻译”而感到一丝内疚,他所说的是两种翻译:一种是中文到英文的翻译;一种是自己从香港来到英国需要的过渡。作为诗歌译者,Eric要转换句法和语义。作为香港人,他移民了。

翻译和旅行都涉及一些分离的场景,而内疚之情萦绕不去,构成了我们对翻译中留下的东西(并非迷失)的感受。有时,我想译者是不是自然而然地会感到内疚;我们总是担心自己可能会进行错误的解读,担心自己犯错,担心自己已经犯错了。我们中有多少觉得自己是负责任的,或是可信赖的?

在我的译途中,内疚之情总是无法泯灭。丈夫说,就算什么错都没有,我也总是能找到内疚的点,但我无法控制自己;内疚自己在翻译上没有下足功夫;内疚自己在翻译上花费太长时间,而没有从事其他更赚钱的职业;内疚自己忘了粤语;内疚书没能出版,可能会让作者失望;有时,我最大的内疚是从事中英翻译,而不是英中翻译。

我问了一些译者朋友,在翻译的过程中,内疚是如何影响他们的,他们的回复都不尽相同。如果有人说他们也感到内疚,我第一反应是——你不应该感到内疚啊!——这是关心我们的人会给到的安慰,不管是在翻译界还是其他方面。但不知为何,这却是我们最难说服自己去相信的。

漫无目的地搜索内疚一词,我偶然找寻到一丝意想不到的安慰:内疚一词的中文维基百科。英文的词条很长,分为不同的部分:心理学、集体内疚、与羞耻的比较、“基督圣经中的词条”等。相反,中文版对内疚的解释只有两句话。页面顶端提示道:此条目的主题不是后悔。 《擦音》是一首关于未来的诗歌,用进行时和祈使句来引导诗歌的走向(“你会”,“你必须”)。甚至在哀叹过去时(“电视在播/那轮回的昨日”),人们感受到的也是没有时间去后悔,缠绕其中的可能是内疚之情。

终有一天,或许我自己的内疚之情会被语言之间缓慢、重复的韵律消解。但就算到了那一天,我也希望能够保持翻译的初衷:心有关切,坚守自我,不去后悔。(来源